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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亮的贝多芬 音乐天堂里迎来质变2020年是贝多芬诞辰250周年,纪念贝多芬的演出、学术活动、书籍和唱片出版席卷全球。 作为来自中国的重量级纪念,由张亮指挥上海爱乐乐团现场灌录的贝多芬交响曲全集于本月在上海书展首发。唱片由上海音乐出版社出版,亦是国内凤毛麟角的贝多芬交响曲全集录音。 为更好地了解这套珍贵的来自中国的全集录音,也是洞悉张亮眼中的贝多芬,张亮分享并回顾了在维也纳的求学经历。 维也纳的指挥教育有何特色? 中学时记得上海有线电视台有古典音乐频道,经常会看到一些大师指挥的音乐会,有维也纳爱乐、柏林爱乐、卡拉扬、伯恩斯坦等,电视台都会播放,画面风格古朴,感觉很古老,演奏得又是那么完美,音乐神圣崇高,我一直觉得维也纳已经和这些伟大的音乐家比如勃拉姆斯、贝多芬、马勒一样都不在这个世界上,连这座城市都不在了,更不要提维也纳爱乐。在我心里维也纳就是天堂,不在人间。 去维也纳学习简直是梦想成真,何其幸运,何其自豪。我从小就缺乏自信,但当我考上维也纳音乐与表演艺术大学的指挥和钢琴双专业的一刹那开始,我对自己的看法改变了。因为我以前觉得自己不够好,但当我考上双专业时,我对自己有了全新认识:原来我可以。我在国内时很普通,唯一自豪的是音乐理论和听力,我是全校闻名顶呱呱的。 维也纳音乐与表演艺术大学有一面墙,上面有荣誉会员的铭牌,都是大学校友,全是响当当的人物,指挥包括祖宾·梅塔、马里斯·杨松斯、克劳迪奥·阿巴多等。他们都是在施华洛夫斯基体系下学习的,包括我的老师,他也是施华洛夫斯基的学生,跟阿巴多和梅塔同龄。 不过今天维也纳的指挥学习已今非昔比,不是施华洛夫斯基那个时代的传统了。听说施华洛夫斯基教授技术时非常严格。他会要求学生练右手时左手完全不动,练左手时右手完全不动,不管用哪个手,都要把指挥作品要表达的节拍、情绪、声部的进入,包括暗示、预示等技术和情感全部在一个手上表达。他的那一批学生指挥技术很强大。 但是到了今天,人们并不那么注重指挥技术本身。当今很多指挥并不一定擅长指挥技术。人们会把演奏家分为技术型、全面型或者音乐型选手。到了一定高度,技术相信必然可以完全应付,更多需要对音乐的全面理解,或是专注于某一种风格研究。如果被人定位成技术型,这恐怕是明褒暗贬。 指挥更是这样,考验的是对音乐的理解,与人的沟通。有很多指挥家技术一般,这不重要。技术好是锦上添花,可以在阐述表达对作品的理解时,更快让乐队根据你的意图完成。亚洲人的技术都很棒,这也是为什么我当时的指挥教授张老师建议我有了技术以后去国外学习。 今天的维也纳指挥教育强调音乐本身。我在每学习一部作品前,教授会教一年级到高年级的学生坐在一起,大家来先了解作品背景。虽然都会学习音乐史,但那是整个音乐发展的概况。学习某一部作品时,特别需要针对性地了解作品背景,作曲家当时心境等各方面,这是我在国内学习时没有遇到的。 还有一点是指挥乐队,维也纳的学习模式是全世界少有的,就是让学生从一年级时就接触乐队,而不是毕业以后才有机会碰乐队。我们先用钢琴学习,之后就开始指挥乐队。指挥乐队其实为了几点,第一点是习惯真正的乐队音响。第二点,知道指挥钢琴和指挥乐队手下去那一刹那有多么不同,音色、音响、时差、气息、呼吸各方面都不同。第三点最重要,就是排练。指挥不是动作好看,也不是技术多美,也不是滔滔不绝讲对作品的理解或对音乐史的认知。关键是把想要达到的效果告诉演奏员,让他们根据你的方法去做。 从大学一年级开始就教会学生排练,非常棒。这么好的条件,迄今为止国内也少有。国内现在不断在给学生制造机会接触乐队,可能一学期一次或者是本科毕业有一次机会。我们是循序渐进的,先从亨德尔的大协奏曲开始,因为只有弦乐,小编制,然后再加上木管,再接触大作品。 在维也纳学习的作品,一年级从相对编制小和声部简单的开始,二三年级越到后面编制越大,比如浪漫派到后期浪漫派作品。但也不完全这样,一二年级也会接触到马勒,这让我们从纵向和横向各方面了解指挥艺术,学习指挥不同时期的作品所要展示的功能和表现力。循序渐进地学习会很扎实,但时间是有限的。一部作品可能要学半到一学期,这样四五年内学不了太多作品。但如果在纵向和横向多方面学习,接触各种风格作品,就可以在学习阶段了解到不同风格的交响乐作品,培养感觉,明白效果,这是在维也纳学习很重要的一点。 当然不能不提到维也纳的环境。维也纳是音乐大都会,音乐氛围在全世界范围内也少有城市可以媲美,维也纳国家歌剧院和维也纳爱乐都代表了同类最高水平。刚去的头一年,几乎每天晚上看歌剧,就像海绵一样不断吸收,太精彩了。当时在国内,一年能看到一部歌剧就已不易。那个时候在国内看歌剧,我会带着总谱一连看三场,演几场看几场。到维也纳以后发现天天有歌剧,有些歌剧闻所未闻。我真的是如饥似渴地恶补,花上很多精力和时间,每次排队三小时,再看三小时,如果是瓦格纳要看四五个小时,这都是常态。这种环境和氛围熏陶对我有非常大的帮助。 一些前辈戏说维也纳这座城市五十年不变、一百年不变,永远是那个样子,没什么发展。其实这就是保证它的正统性,保证传统的传承。我很喜欢课余上街散步,坐交通工具能坐街车就不坐地铁,珍惜每一刻在路上眼里看到的一切,不光是建筑,不光是风格,更重要的是人文,还有维也纳人。 我是外国人,很难真正理解维也纳或奥地利的风格、传统,但我总觉得维也纳人说Ich bin ein Wiener时,我多多少少感同身受,可能就像上海人说“阿拉上海人”,带有许些自豪。在那些有名的咖啡馆,我喜欢观察老人,特别是维也纳老人的装束,他们的一举一动,他们跟服务生之间的对话和举止,这些都是传承,都是传统。这一切都对我理解维也纳或理解古典乐有很大帮助。 在维也纳音乐上最大的收获为何? 除了对维也纳传统和风格的理解,我在维也纳学到了音乐。 以前演奏音乐时,所有音乐都高我一截,高我一大块,我仰望它,觉得高不可攀触不可及。打个比方,有个孩童,他在适当年龄学习《致爱丽丝》,可能觉得这部作品有一点难度,但是还可以把握,通过一定练习可以完成和掌握乃至表演。会有一些作品,可能对他暂时不管从技术上还是音乐上都无法理解。我当时在国内学习,觉得所有作品都无法掌控和理解,可能更多的不仅指的是技术,还有音乐方面。任何作品我演奏起来都觉得那么累,那么困难。 去了维也纳,大概整整一年之后,好像一夜之间就变了,豁然开朗。我曾经也一直在问自己,怎么会一夜之间音乐突然变得那么触手可及和简单。这里的简单是化繁为简的简单,复杂的终极意义是简单,真正的简单其实是复杂。那一刹那,任何音乐作品,不管去听还是演奏,我都能很快抓住作品的本质和风格。 为什么会这样,可能有两点,一点源自我的钢琴教授。到了维也纳后我没有放弃钢琴专业,曾经想过放弃但最终咬咬牙还是坚持了下来。我的的钢琴教授叫莱福里,美国人,现任巴黎高等师范音乐学院钢琴教授,他巴黎音乐学院毕业,是智利钢琴家克劳迪奥·阿劳的关门弟子。他当时来我们学校是客座教授,每周要从巴黎飞到维也纳,很辛苦。他对我的改变非常大。我从事演奏,弹了那么多年琴,为什么面对音乐还是会有不通顺的地方?他来到以后,改变了我对技术的理解。当然技术并不是最重要的,但技术确实会帮助你解决很多问题。在我的演奏技术层面,尤其是对音乐句法、句子的理解上,他花了非常深的功夫和心思。 衡量一个老师的水平,并不是教出的学生拿一个奖,当然这看上去很棒,但老师教给学生最重要的是怎么能够让他理解他所学东西的本质。学生能不能成才,能不能变成钢琴家、指挥家、音乐家,这是其次,各人有各人的造化。求学中,老师应该输送给学生正确的理念。 我当时跟莱福里学琴,他不厌其烦,甚至弄得我有点不好意思。他不断重复我不能做到的地方,从没轻易放弃我。有些人一遍做不到,两遍做不到,三遍做不到,或者一个月还做不到,老师可能会放弃。但我的老师很坚持,坚持了整整一年后起化学反应了。有一天,我心里的结解开了,从量变到质变。 第二点是积累。我听了很多交响乐、古典乐。可能以前只是表面上听,作为一个亚洲人,作为一个孩童听。到了维也纳,每天看的都是世界上最高水准的歌剧,听的是最好的乐团,有最好的老师,在最好的环境学习。积累慢慢到了一定时候,它就散开,变成质的改变。 从那之后,我就觉得说没有什么音乐我是不能懂的、不能理解的。可能有很多人说某个作曲家作品很难理解,某个人作品比较容易理解,或者喜爱某个作曲家的作品,不喜爱某个作曲家的作品,从那个时候起对各种风格流派,我在理解上没有了阻碍。以前这个作曲家在我面前是一座大山,那个作曲家在我面前又是一座大山,我无法穿越、无法突破。从那以后大山就消失了。相信随着我个人的成长经历和年纪增长,阅历丰富,我对音乐会有更多不同的理解。 有没有在维也纳听过的印象最深刻的音乐会? 在维也纳听的音乐会不计其数,好多场都让我印象深刻,应该说没有最深刻,只有更深刻。比如我第一次听维也纳爱乐音乐会,以前都是看电视,听磁带,我真正站在金色大厅,听到维也纳爱乐在台上,那是一种什么感受?首先是金色大厅给我感觉如此之破旧,因为电视上打上灯光都是金碧辉煌,但现场多了一份古朴,反倒体现出音乐圣殿的庄严。 记得那场音乐会是杨松斯指挥维也纳爱乐的德沃夏克第九交响曲,当时在去听之前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去听,因为这个曲子已经听烂了,太过通俗。但是那场音乐会把我听傻掉,那时杨松斯还没来过中国,我听到了一个不一样的德沃夏克,很多内在的线条,内在的声部被他单独挑出来、拎出来,显示出一种大不同的色彩和音响,非常震撼。那场音乐会另一个印象深刻之处就是现场的大失误,就是那句最有名的,也是很难吹的双簧管片段,整句独奏双簧管完全没有吹出乐音,只吹出了哨音,让我惊讶,原来维也纳爱乐也会这样。虽有纰漏,丝毫不影响音乐会的完整性。 这就是音乐至上,音乐本身的重要性高于一切。哪怕演奏上可能有一些不完美,特别是现场,但整体达到一定境界之后,那些东西都不重要,这是我听的维也纳爱乐第一场音乐会。 我还听过阿巴多指挥柏林爱乐,演了马勒第七交响曲。那时阿巴多刚动完手术,人很消瘦,随风而倒。记得他在台上挥完一小时二十分钟左右的“马七”,人简直摇摇欲坠,但他完全掌控着整部辉煌的作品。我当时就觉得人其实很渺小,人也可以那么伟大。他的身体非常孱弱,但他在舞台上的一刹那就是忘记了一切,战胜了一切,甚至他比整个音乐还更加彰显出渺小人类的伟大品格。 所以让我印象深刻的并不是音乐会,而是人和音乐不同寻常的关系。记得那场演完,那是他作为柏林爱乐总监的最后一次到维也纳演出,维也纳人给出极高礼遇。乐队撤场以后,阿巴多不停谢幕,他的粉丝准备了几大花篮的花瓣和鲜花,从二楼的包厢直接天女散花到舞台,阿巴多沐浴在花雨中谢幕,非常令人感动。音乐家能够得到如此爱戴,十分幸福。 还有一次印象深刻的是看歌剧《自由射手》。第一幕快结束时,维也纳国家歌剧院突然停电,台上台下包括乐池一片漆黑。我当时十分震惊,但更让我震惊的是音乐在继续,因为当时这幕快结束,可能就剩下大概几十秒,音乐继续演奏直到这一幕完结。这说明乐团对作品已经熟烂于心,即使看不见谱子和指挥,大家依旧可以凭着他们对作品的熟练程度,甚至凭借手指的机械记忆把整幕演完,恐怕全世界找不出第二支乐团可以做到。 未完待续 |